上世纪二十年代,画坛群英荟萃,各门派独树一帜,群龙无首。北京的溥心畬自西山戒台寺回到城中,贵胄血统和文人气质令其出手不凡,直追马、夏风貌,颇具古典气质,一时名声鹊起。而此时的张大千,也经过上海首展脱颖而出,四赴日本后,在画坛崭露头角。
张大千与溥儒合照
京畿相逢,惺惺相惜
据《溥心畬先生诗文集·年谱》中记载:溥心畬与张大千的订交在“年春,在北平春华楼(溥心畬)宴请张善孖、张大千、张目寒等人。”年秋二人再次会晤,此事则被收录进《张大千年谱》,“先生(指大千)离沪赴北京,经陈三立介绍,在原恭王府偏福殿结识溥心畬。”之后,两人互为欣赏,相处莫逆。彼时他们的画经常一起在北平的琉璃厂展出,销路甚畅。
张大千与溥儒合作绘画
年8月北平大古玩商、集萃山房老板周殿侯提出“南张北溥”一说,之后,北京著名画家于非闇旋即响应发表《南张北溥》一文,文中于非闇曾以《南张北溥》为题对二人做了对照:“张八爷是写状野逸的,溥二爷是图绘华贵的,论入手,二爷高于八爷;论风流,八爷未必不如二爷。南张北溥,在晚近的画坛上,似乎比南陈北崔,南汤北戴还要高一点。”随后又有署名作者为“看云楼主”的也在《网师园读画小记》中称“海内以画名者众矣,求其天分高而功力深者,当推张大千、溥心畬二家,大抵心畬高超,而大千奇古;心畬萧疏,而大千奔放”。从此,“南张北溥”享誉大江南北,影响了画坛数十年。
雍容博大、平澹多奇
张大千一生与佛教颇有渊源,故而很多画作都与佛教有关,创作风格也深受佛教影响。张大千名权,小名季爰。据说张母怀孕即将临盆之时梦见一个和尚托着一只圆盘,圆盘上伏着一只黑猿,家人认为他是黑猿转世,因此取名爰,或季爰。20岁那年张大千来到当时松江禅定寺“出家为僧”,得主持逸琳法师赐名“大千”。
年张大千与家人在青城山合影
卢沟桥事变后,张大千化装逃出北平,辗转经过上海,香港后入川,隐居在青城山上清宫道观。此后三年,张大千朝夕潜心绘事,以自然为师,“搜尽奇峰打草稿”,对线条的掌控已到了相当高的境地,从其工笔人物中可见一斑。三年内这位“青城客”创有画作千余幅,更有诗云:“自诩名山足此生,携家犹得住青城。”
Lot张大千《无量寿佛》
设色纸本立轴,年作,×53cm
款识:1.见无量佛,即寿者相,非相是相,寿乃无量。天堕地覆,安居真常。不生不灭,非异非妄。
2.庚辰秋孟,敬造无量寿佛一区于高台山,大千张爰。
钤印:张爰、爰居士、除一切苦厄、张爰、三千大千
张大千《无量寿佛》局部
此幅《无量寿佛》作于年,画上题“敬造无量寿佛一区于高台山”,高台山即青城山第一峰绝顶。画中无量寿佛侧身盘坐于蒲团上,面相清癯肃穆,浓鬓卷发,袈裟半披,露出瘦削见骨的身躯。后方背景中山石壁立,上端为云雾所掩,下临坡岸与溪流,一枝梧桐自右方探入画中,阔大的树叶纷披舒展,状若华盖,坡岸间围绕佛像点缀以各类花草,渲染出如净土般庄严宁静的气息。画面左上方以带有金石韵味的隶书长题佛理,右方则另用行书题作画时间及名款,与画面融为整体,并突出主题。
张大千先生在青城山上清宫的画室
张大千画花鸟原本是取法于元明文人写意风格,但自年从敦煌临习壁画归来后,画风转变,致力于精笔工细、赋彩妍丽的画法、直朔唐宋诸家,所作较宋之前贤,别自俏立,独成一家。
Lot张大千《春来报喜》
设色纸本镜片,×46cm
释文:湖上梨花盛开时,有山喜雀来集其上,因忆四年前在香江李子云先生斋中曾观云溪翁梨花卷真迹,活色生香,扑人眉宇,略施其意为此,无从得仿佛也。
款识:大千居士昆明湖借居。
钤印:西蜀张爰之鉨、大千居士
此幅《春来报喜》仿选翁笔意,绘春天景象,梨花初放,山喜雀栖枝上蓬松着羽毛在沐浴阳光。梨花枝叶花蕾,刻画生动自然,设色淡雅,在笔法上则注重线条表现力,无论花叶的轮廓,还是叶脉均富于表现力。作品以平涂法设色,用细线双钩,轮廓清晰,不着任何背景而清幽淡雅,具有极强的抒情性。画面描绘细腻,以实物写生为主,注重生趣和清新之感,设色融洽自然,实是时代审美与古人笔意相结合的完美佳作。
70年代中期,张大千身患多种疾病,孱弱的病体使他思乡心切。年,台北故宫博物院举办了张大千早期作品展,向这位流离海外多年的老画家示好。年初,国民党当局特批了台北市郊外双溪的一块地皮,供张大千修建别墅,“摩耶精舍”成为张大千晚年的最后归宿。
Lot张大千《四季花开》
设色纸本镜片,年作,60×.5cm
释文:深红淡白宜相间,先后还应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赏,不教一日不花开。
款识:辛酉十月八十三叟爰摩耶精舍。
钤印:大千豪发、己亥己巳戊寅辛酉、春长好、张爰之印、大千居士、摩耶精舍
此件《四季花开》作于辛酉(年)大千八十三岁之时,此时,大千先生已定居台北摩耶精舍数年。去过摩耶精舍的人都知道,院子里至今矗立着刻有“梅丘”的巨石,他在院子里遍植梅花,并种有闽南人家院子里大大的荷花盆,他既是资深“荷痴”,也是一资深“梅痴”。
摩耶精舍“梅丘”
大千曾谓:青藤花卉,逸韵过白阳,石涛、八大,莫不专之。本幅即师法徐渭,取四时花卉合为一卷,一派生机、韵致超逸、远近扶疏、参差掩映,皆布置井然。画面上景物舒展自如,高低起伏,摇曳生姿,互起呼应,季节区隔,秩序自生,切合物情、物态、物理之自然法则,充分展示了他在传移模写与位置经营等方面的非凡笔墨技巧和绘画能力。而独创的泼彩、泼墨法又极具现代性和抽象感,其出神入化之笔不仅已打通了古今,也跨越了中西,成就了绝代风华一大千。
淡逸超脱、高雅洁净
从“南张北溥”到“渡海三家”,张大千和溥心畲的名号总是共同出现在这样的江湖声名的组合中。
左三张大千,右三黄君璧,右二溥心畬
与平民出身的大千先生相比,溥儒先生则多了许多富贵之气。溥先生是诗书画三绝的文人画家,其书法师王羲之、米芾,人评其书“以右军为基础、书出于米芾、蔡襄堂奥间,郎朗如散发仙人。”先生学画,并无师承,全凭其在王府临摹古人真迹,渐渐悟道而成。在中国画坛上,无师自通且能登临顶峰之人并不多,可见先生天分之高。溥儒先生的画作,常见的是山水和人物。其山水画作,古意浓厚,取势险峻,常常有亭台楼阁分散其中,高士俊杰或访友、或赏景,诗书印均佳,富贵和文人气弥漫画间。
溥儒在台北寒玉堂画画
渡海三家里,年纪最大的,是溥心畬。对台湾画坛影响最大的,也是溥心畬。在台湾留下画作最多的,恐怕也要属溥心畬。
Lot溥儒《仿宋花鸟卷》
设色纸本手卷
引首:27×99cm
画:27×cm
款识:1.阶下忘忧草,时看蝶去来。非关露下种,应是流云载。心畬。
2.绛英开玉馆,处处起熏风。开落随佳节,泠然蝶梦中。心畬。
3.黄鸟佳音起,花开锦苑东。何时骑马去,玉勒正吟风。心畬。
4.翠禽下池沼,西风一夜寒。扁舟从此去,明月满前滩。心畬。
5.西风满庭院,处处起秋烟。扁舟采莲去,鼓棹夕阳边。心畬。
钤印:旧王孙(3次)、溥儒(5次)、松巢客(3次)、垂虹(2次)、江天水墨秋光晚
引首:溥心畬先生仿宋花鸟卷。岁次乙未孟冬春阳题于天津美术学院。钤印:霍春阳
年春夏之交,先生与家人从杭州出发前往上海,然后由吴淞港起航,取道舟山,到达台湾。特殊时期,光靠笔耕显然不能养活自己,台湾当局有意聘请他担任“国策顾问”“考试委员”等职务,先生却以“不事二朝”之义,委婉拒绝。在他心中,与“义”不相抵触的公职只有教职,于是经由黄君璧引荐,在台湾省立师范学院艺术系教授绘画。
Lot溥儒《岱庙双柏》
设色纸本立轴,85×37cm
释文:岱庙前双柏,汉时所植,追忆昔游写此。
款识:心畬。
钤印:溥儒、心畬
溥儒讲课和齐白石相近,在画桌前的椅子上盘腿而坐,手挥折扇,啜着香茗,不讲理论,提笔便画。教学方法也简单粗暴:先读四书五经,然后练好书法,人品端正后不学自能。虽说简单粗暴,却是一语道破。先是四书五经,乃是传统经典,从中汲取大量的养分,才是为文人画的打底本色。而书法,是溥心畬艺术中最最重要也是最难仿的,独成一家的字体,潇洒有力的用笔,连贯顺畅的行气,其精彩程度甚至比画面的部分都不差,所以先生让学生们好好练书法,也是很有道理的。
Lot溥儒《仙芝永寿》
设色纸本镜片,57.5×28.5cm
款识:瑞卉益龄。仙芝永寿,若南山之巍峨,似东海之溟渤,心畬。
钤印:玉壶、旧王孙、溥儒
比如下面这幅山水,图绘秋日之景,远处山远朦胧,一窄桥横跨二山之间,桥下水流湍急,桥下船影绰绰,近处树木枝曲叶稀,秋色浓烈,潇洒自如,从心所欲,如入化境。
Lot溥儒《秋水闲棹》
设色纸本立轴,98×49cm
释文:一室无尘杂,出栖咏屈骚。黄花正凋落,秋色楚天遥。道味餐芙讶,清芬近洒飘。南山忽在几,靖节比消摇。乔木霭春霁,野水漫平沙。山脊浮云合,岩腰细路斜。携琴向江寺,沽酒到渔家。归去幽居晚,山童扫落花。
款识:心畬画。
钤印:溥儒之印、心畬、松巢客
溥儒擅长画马,他取法高古,不仅造型准确,而且非常有力,肌肉饱满,力量感十足。如此四帧鞍马小品,尤为注重骏马与戎人的动态关系,骏马或奔腾疾走,或昂首嘶鸣、四啼腾骧,似欲挣脱羁绊。与之相应的是,牵马的戎人也姿态各异,神情动态尤为生动。
Lot溥儒《神骏图四屏》
设色纸本镜片,年作,37×33cm×4
款识:1.平沙如雪草如烟,想见春风士马闲。玉勒锦鞯尘土化,画图流落尚人间。乙酉夏,心畬。
2.神骏萧萧白黑文,圉人调习未能驯。五陵年少黄金络,骑向长安不动尘。乙酉夏,心畬。
3.大宛直在玉关西,万里风沙入骏蹄。一自殿前随仗立,垂头不肯向人嘶。乙酉夏,心畬。
4.天厩云屯八尺龙,总输神骏付青宫。细看绝(电)流云笔,天宝诸王恐未工。乙酉夏,心畬。
钤印:旧王孙、溥儒、松巢客、江山为助笔纵横
先生去台湾时,心里打算的是暂居,那时候去台湾的人,都想着自己呆不了一两年。恐怕溥心畬先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从北京去杭州游玩寓居一段时间,竟然就再也没有回到北京,再也回不去他的戒台寺。他只能在台湾的画室里,画着记忆中寺门前那棵凤眼松。
Lot溥儒《百尺松风》
水墨纸本立轴,×45cm
释文:翠盖青青覆曲阿,垂枝临水照清波。松鸦啼罢空山夕,密雨秋风上女萝。
钤印:溥儒、玉壶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年6月的一个夏天,张大千应国民党元老张群的邀请,携妻女一大家子和两个大风堂弟子从巴西圣保罗飞抵台北。
于右任、张大千、张群合影
张大千此行一是拜访少帅张学良,同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去溥心畬墓前致祭。一年前,他这位68岁的老友患淋巴腺癌在台北病故,葬于阳明山。
张群、张大千、王新衡、张学良、徐雯波在台北摩耶精舍
年,在台北的晚年溥心畲看到张大千的一幅新作《云山话旧》,就像回到了年轻时那样,兴奋得在画上题字,他写道,“今观此画,想见其掀髯雄辩,为之惘然耳。”年,75岁的张大千在美国旧金山办“四十年回顾展”,仍不忘在画展的自序里写上,“柔而能健,峭而能厚,吾仰溥心畬。”这一年,是溥心畬去世十周年。相遇江湖,君子之交。所谓知己,莫过于斯。
溥儒与张大千留影
如今,张大千和溥心畬已成为中国近代绘画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关于“南张北溥”的提法已成前尘往事。但他们所高扬的文人画传统,仍然成为当代中国画创作的一种境界。即使在今后若干年,这种传统依然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