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似乎是昨天,似乎是前天,似乎是今天。可以确定的是,这是我在那个世界里的最后一天。我看见自己迎着寒风行走着……
最后一天
当我发现银行卡上的钱所剩不多时,不得不思索起了以后的生活,我才四十一岁,还有不少时光等待我去打发。我通过一个课外教育的中介公司找到一份家教的工作,我的第一个学生叫郑小敏。
下午,当我来到盛和路上的时候,原有的三栋回迁房已成为废墟,我环顾四周,不知道要去做家教的那户人家在什么位置。我看着这片废墟,一些衣物在钢筋混凝土里隐约可见,两辆铲车和两辆卡车停在旁边。
这时我发现一个小女孩坐在废墟上,把作业铺在双膝上,正在写作业。我走上前去关心地问到:“小姑娘,为什么不到附近的肯德基里写作业。”“我怕爸爸妈妈回来找不到我。”我再次问她:“你知道郑小敏的家在哪里?”
“就在这里,”她指指自己坐着的地方说,“我就是郑小敏。”“我是你爸爸帮你找的杨老师。”
我步履困难地离开这堆破碎的钢筋水泥,听到她在后面说:“谢谢老师。”
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老师,我回头看看这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她坐在那里,让钢筋水泥的废墟也变得柔和了。
晚上,我坐在一家名叫谭家菜的饭馆里。在父亲病重的时候,我曾经搀扶他来过这里。我用手机给郑小敏父亲打了几个电话,对方始终没有接听,只有嘟嘟的回铃音。
饭后我慢慢地吃着削成片状的水果,拿起一张别人留在桌子上的当天报纸。我随手翻了几页后,突然发现一篇文章:女富豪昨夜在家中浴缸里割腕自杀。看着照片,我在心里叫出她的名字——李青。
报道说她卷入某位高官的腐败案,她是这位高官的情妇,纪检人员前往她家,准备把她带走协助调查时,发现她自杀了。报纸上的文字黑压压地如同布满弹孔的墙壁堵住我的眼睛,我艰难地读着这些千疮百孔般的文字,有些字突然不认识了。
这时候饭店的厨房突然发生爆炸,浓烟滚滚而出,在楼下吃饭的人发出了惊慌的叫声,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一个个拔腿往外跑去。我没有在意饭店里乱糟糟的场景,继续读着报纸上的文章,后来是烟雾让我看不清报上的黑字,我看到谭家鑫的眼睛在烟雾里瞪着我,他好像在对我喊叫什么,随即是一声轰然巨响。
我来到了记忆之路的尽头,不管如何努力回想,在此之后没有任何情景,蛛丝马迹也没有。谭家鑫的眼睛瞪着我,以及随后的一声轰然巨响,这就是我能够寻找到的最后情景。
最后一天第一天殡仪馆
我出门时浓雾锁住了这个城市的容貌,这个城市失去了白昼和黑夜,失去了早晨和晚上。我走向公交车站,一些人影在我面前倏忽间出现,又倏忽间消失。我小心翼翼走了一段路程,一个像是站牌的东西挡住了我,仿佛是从地里突然生长出来。我想上面应该有一些数字,如果有,就是我要坐的那一路公交车。我看不清楚上面的数字,举起右手去擦拭,仍然看不清楚。
浓雾里影影幢幢,我听到活生生的声音此起彼伏,犹如波动之水。我虚无缥缈地站在这里,等待路公交车。听到很多汽车碰撞的声响接踵而来,浓雾湿透我的眼睛,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听到连串车祸聚集起来的声响。一辆轿车从雾里冲出来,与我擦肩而去,冲向一堆活生生的声音,那些声音顷刻爆炸了,如同沸腾之水。
好不容易来到了殡仪馆,外面的浓雾已在渐渐散去,里面依然雾气环绕,一个身穿破旧蓝色衣服戴着破旧白手套的骨瘦如柴的人迎面走来。叫号时有时一连叫上十多个都是空号。这时候我发现身穿蓝色衣服的站在我旁边的走道上,我抬起头来看他时,他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空号的都没有墓地。”
“我没有骨灰盒,没有墓地。”我询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听到了A64,这是我的号码,我没有起身。随后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身体带着我离开殡仪馆。
第一天第二天寻找爱情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杨飞——”
呼唤仿佛飞越很远的路途,来到我这里时被拉长了,然后像叹息一样掉落下去。我环顾四周,分辨不清呼唤来自哪个方向,只是感到呼唤折断似的一截一截飞越而来。
“——杨飞——杨飞——”
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雨雪稀少了,一个很像是李青的女人从左边向我走来,她身穿一件睡袍,走来时睡袍往下滴着水珠。我看到还在滴着水珠的睡袍,问她:“你就是穿着这件睡袍躺在浴缸里的?”
李青是我的前妻,她漂亮的眼睛里闪烁出了我熟悉的神色,她问:“你知道我的事?”接着她仔细看着我,意识到了什么,她说:“你也死了?”“在冥冥之中,”我说,“我们不约而同来到这里。”“我累了,我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
我们一起回到了我的出租屋,李青帮我修复了变形的容貌,我们找回了曾经的缠绵,她说很后悔离开了我,被坏男人欺骗了。后来她系上了睡袍的腰带,对我说:“我要走了,几个朋友为我筹备了盛大的葬礼,我要马上赶回去。”
我点点头,她走到门口,打开屋门时回头看着我,惆怅地说:“杨飞,我走了。”
第二天第三天找寻童年
我游荡在生与死的边境线上。雪是明亮的,雨是暗淡的,我似乎同时行走在早晨和晚上。
我几次走向那间出租屋,昨天我和李青还在那里留下久别重逢的痕迹,今天却无法走近它。我尝试从不同方向走过去,始终不能接近它,我好像行走在静止里,那间出租屋可望不可即。我想起小时候曾经拉着父亲的手,想方设法走到月亮底下,可是走了很长的路,月亮和我们的距离一直没有变化。
这时候两条亮闪闪的铁轨在我脚下生长出来,向前飘扬而去,它们迟疑不决的模样仿佛是两束迷路的光芒。然后,我看见自己出生的情景。
一列火车在黑夜里驶去之后,我降生在两条铁轨之间。我最初的啼哭是在满天星辰之下,而不是在暴风骤雨之间,一个年轻的扳道工听到我的脆弱哭声,沿着铁轨走过来,另一列从远处疾驰而来的火车让铁轨抖动起来,他把我抱到胸口之后,那列火车在我们面前响声隆隆疾驰而去。就这样,在一列火车驶去之后,另一列火车驶来之前,我有了一个父亲。几天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名字——杨飞。
我是被我的生母上厕所时从老式绿皮火车的圆洞里滑出去的,前行的火车瞬间断开了我和生母联结的脐带。是速度,是我下滑和火车前行的相反速度,拉断了我和生母的联结,我们迅速地彼此失去了。
我的童年像笑声一样快乐,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毁坏父亲的人生。那时父亲刚刚二十一岁,因为我终生未娶。他的同事李月珍刚好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儿,我是吃着她的奶水长大的,她是我心里的妈妈。
父亲心无杂念养育我,我是他的一切,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度过了经历时漫长回忆时短暂的生活。他在墙上记录我的成长,每隔半年让我贴墙而立,用铅笔在我头顶画出一条一条的横线……
后来父亲退休第二年病了,他吃不下饭,身体迅速消瘦。去医院检查确诊父亲患上了淋巴癌,眼睁睁看着病魔一点点地吞噬父亲的生命,我却无能为力。为了照料父亲,我辞去了工作。后来在一个清晨父亲不辞而别,我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可都一无所获。“妈妈”李月珍说:“他是不想连累你。”
我走出自己趋向繁复的记忆,如同走出层峦叠翠的森林。疲惫的思维躺下休息了,身体仍然向前行走,走在无边无际的混沌和无声无息的空虚里。空中没有鸟儿飞翔,水中没有鱼儿游弋,大地没有万物生长。
第三天第四天刘梅伍超
我继续游荡在早晨和晚上之间。没有骨灰盒,没有墓地,无法前往安息之地。没有雪花,没有雨水,只看见流动的空气像风那样离去又回来。
一个看上去也在游荡的年轻女子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回头看她,她也在回头看我。看着眼前这个神情落寞的女子,我说:“我见过你,在出租屋。”
刘梅和他的男朋友和我一起合租,他们在一家发廊打工,后来因为穷困搬到了更便宜的地下室居住,我知道她的名字因为报纸。“一个名叫刘梅的年轻女子因为男友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山寨苹果手机,而不是真正的苹果手机,伤心欲绝跳楼自杀。”这是二十多天前的热门新闻。
刘梅自杀的时候是下午。我那时候刚好走到鹏飞大厦,我的口袋里放着大学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我在网上查到鹏飞大厦里有几家从事课外教育的公司,我想去那里找一份家教的工作。
刘梅留在那个世界里最后的情景是嘴巴和耳朵喷射出鲜血,巨大的冲撞力把她的牛仔裤崩裂了……
四周的空旷是辽阔的虚无,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有天和地。我们看不到树木出现,看不到河水流淌,听不到风吹草动,听不到脚步声响。
第四天第五天寻找亲情
我寻找我的父亲,在这里,在骨骼的人群里。我有一个奇妙的感觉,这里有他的痕迹,虽然是雁过留声般的缥缈,可是我感觉到了,就像头发感觉到微风那样。我知道即使父亲站在面前,我也认不出来,但是他会一眼认出我。我期望会有一个声音响起:
“杨飞。”
我们走到了自我悼念者的聚集之地。我的眼前出现宽阔的河流,闪闪发亮的景象也宽阔起来。一堆绿色篝火在河边熊熊燃烧,跳跃不止的绿色火星仿佛是飞舞的萤火虫。
我感到自己像是一棵回到森林的树,一滴回到河流的水,一粒回到泥土的尘埃。
我远远看见两个人从一片枝繁叶茂的桑树林那边走了过来。这是衣着简单的一男一女。女的发出可怜的声音:“你在那边见过我们的女儿小敏吗?”“是郑小敏吗?你们是小敏的爸爸妈妈?你们怎么那么过来的?”
原来他们夫妻两个下了夜班清晨回家,叫醒女儿,给她做了早餐,女儿背着书包去上学,他们上床入睡。他们在睡梦里听到外面扩音器发出的一声声警告,他们太疲倦了,没有惊醒过来,他们在睡梦中楼房轰然倒塌……
我仿佛看见潮水把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冲上沙滩,潮水退去之后,她独自搁浅在那边的人世间。
戴着黑纱的陆续坐了下来,仿佛是声音陆续降落到安静里。我们围坐在篝火旁,宽广的沉默里暗暗涌动千言万语,那是很多的卑微人生在自我诉说。每一个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都有着不愿回首的辛酸事,每一个都是那里的孤苦伶仃者。我们自己悼念自己聚集到一起,可是当我们围坐在绿色的篝火四周之时,我们不再孤苦伶仃。
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有无声的相视而笑。我们坐在静默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为了感受我们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我的思绪里突然出现一个念头:我怎么觉得死后反而是永生。
“杨飞——”我仿佛听到父亲的呼唤,我循着声音一路找寻。黑暗无边无际,他沉没在万物消失之中。
第五天第六天刘梅的归宿
一个迷路者在迟疑不决的行走中来到这里,他在寻找刘梅,他是刘梅的男朋友伍超。刘梅坠楼身亡的时候,伍超正在老家守候病重的父亲。等到父亲病情稳定之后,伍超赶回城市的地下住所已是深夜。
伍超如同一个阴影游荡在城市凛冽的寒风里。他一无所有,只有去卖肾,为女友购买体面的墓地。
从肾贩子手上拿到三万五千元,他顾不得身体虚弱就回家了,在弥留之际他拜托邻居肖庆去买墓地,可是肖庆在路车站,购买墓地回来的路上遭遇了车祸。
刘梅有了墓地,经过洗礼后的的刘梅在我们的簇拥下走向殡仪馆。
第六天第七天父子重逢
在殡仪馆里,穿蓝色制服的惊愕的看着我:“你怎么现在就来了”。他空洞的眼睛突然看到了我,惊喜和恐惧在里面此起彼伏。这次他认出了我,因为李青的手把我的脸复原了。
我想轻轻叫一声“爸爸”,我的嘴巴张了一下没有声音。我感到他也想轻轻叫我一声,可是他也没有声音。
我和父亲永别之后竟然重逢,虽然我们没有了体温,没有了气息,可是我们重新在一起了。
第七天余华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活着》、《兄弟》、《第七天》,一部部直击人心,抨击着人性最柔弱的地方。人类的存在是一个与自然融合和搏斗的历史,也是一部抱团取暖和相互缠斗的历史。在这一点人类超越了所有动物,又让人类需要不断地超越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