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五点多，晨曦刚从厚重的云层中抽身出来。空气中，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味道。半小时前菲菲出门时，天空被一层深色的幕布覆盖，整座城市尚未被唤醒。两辆52坐的大型客车，停靠在体育场内空旷的场地内。婷婷站在车门口，望着负责另一辆车的同事。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上衣，希望用这个喜庆吉祥的颜色，为自己的第一次带团出行添一个好彩头。
“哎哟”一声，将她从恍惚走神中带离。没想到今天来的第一位潜在客户，还没上车就遇到状况。
一念成谶啊！那些负面想法，在菲菲的头脑中盘旋许久，耐不住寂寞，不由分手地从想象的层面来到现实世界。
她手忙脚乱地打开随身携带的行李箱，一堆东西“哗啦”落了一地。菲菲手忙脚乱地处理，正如前一页她在床上慌乱无神。
她的睡眠质量一向不错，几乎沾到枕头就能入睡。那些失眠者描述的痛苦症状，在她20多年的人生历程中从未经历过。面对闺蜜的倾诉，她感觉有点诧异，不是到了黑夜就该和周公相会吗？为什么还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又不着急去投胎，不能明再去想吗？
直到她接到这个任务，她才体会到失眠不是主观意志所能掌控。她命令自己不去思考明天可能发生的状况，摆出一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姿态。但是那些思维的碎片，如同一个个有着吸盘的海洋生物，便宜吸附在她的脑回路上。她被这些念头折磨得坐立不安，万一真发生这些情况，她该如何处理？想想吧，几十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坐在她负责的这辆车上，这是多么重大的责任。要是其中某位老人发生点意外，家属还不得找她拼命？到时候，可能公司都帮不了她。
不会的！如此凄惨的情形怎么会降临到她的头上？菲菲不断安慰自己，启动思维中的防御机制，努力打退这些消极想法的进攻。两股势力整整拉锯了一晚上，直到刺耳的手机闹铃响起。
洗漱完毕，镜子中出现一张苍白浮肿的脸。她这个年龄，本该是肌肤吹弹可破，怎么一晚上没睡好，就会变得如此憔悴？她赶紧补了一点妆，试图用人为的方式掩饰尴尬。
她确实够狼狈的，一切源于几年前那次任性的选择。
填写高考志愿书时，父母建议她报专业属于传统热门型专业，虽说招生规模庞大，但是就业需求同样旺盛，不会为找到一个合适的坑位发愁。她倒好，偏要选这个听上去高大上、实则是就业困难户的专业——哲学。她一个女孩子家，不成天钟情于言情小说中的帅哥美女、甜腻情感，偏要与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尼采等哲学大师来一场跨时空对话。那些艰涩的语言，同龄人避之不及，她读起来津津有味。估计上辈子，她是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的思想家，在穷困潦倒中走完几十个春秋。这辈子她不改本性，偏要选择这条无比艰险的道路。
这不，父母的预言在四年后的求职季时应验。她投出去的简历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数量，为了面试走遍了这座城市的边边角角，鞋子跑坏两双。无论是市中心大气宏伟的商务楼，还是郊区厂房改建的办公楼，无论是赫赫有名的世界强企业，还是那种名字说三遍别人也记不住、山寨意味浓烈的私企，菲菲都带着志在必得的心态与HR正面遭遇。兜兜转转一大圈，她的嗓子哑了，手机内塞满各种号码，邮箱内躺着措辞委婉的拒绝信。
她茫然地返回寝室，途中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2
好在这位老阿姨的情况并不严重。她被一块路面的裂纹绊了一下，不过在第一时间控制住身体平衡。菲菲随身带着治疗扭伤的药膏，涂抹在老阿姨的脚踝处，很快疼痛感消失。菲菲匆忙赶过来关心她是否能继续坚持，如果感觉不行，她愿意自掏腰包，让老阿姨打车回家。老阿姨活动受伤部位，感觉问题不大，她和几个小姐妹一同出行，中途退出会让其他人扫兴。菲菲依然不放心，执意要扶她上车，把她安顿在第一排的座位。
很快，停车场内不再沉寂，银发族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他们中的不少人彼此认识，可能是住在同一小区的邻居，激动地打着招呼。眼看大客车即将坐满，菲菲手中参加人员的名单上还剩下两位老人未能到达。听一位同事说，总有这样迟到的讨厌鬼，他们优哉游哉，浪费的是其他人的时间。之所以把出发时间定在五点三刻，就是为了避开工作日早高峰时间。晚出发半小时，耗时可能会翻番。
其中一位老人的电话很快接通，电话是老人儿子接到。昨晚他不小心吃坏肚子，晚上跑了几十次厕所，不得不医院急诊室。另一位老人的手机始终处在无法接通状态，菲菲的心又被一股力量悬起来。会不会老人在路上遇到麻烦？联系不上老人，她感觉惨剧仿佛已经发生。也许不久后，她的儿子或女儿就会找到公司的办公地址，哭着喊着要见这天带老人出行的工作人员。不仅要见到她，还要她赔偿老人受伤的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这笔费用可以让透支她未来很多年的收入。此外，菲菲还将失去这份工作，再次凄惨地往返于出租房和人才市场。
一个人从远处缓缓走近，独特的步行姿态，菲菲就能猜出来者是谁。怎么会是她？她根本没有报名参加这次活动。
这个身影，在菲菲七岁前几乎每天出现。菲菲叫她“外婆”，不过她和菲菲没有一点血缘上的关系。菲菲的母亲是一个孤儿，“外婆”在母亲六岁时收养她。她将菲菲的母亲视若己出，比她三个亲儿子还要疼爱。母亲多次对菲菲说起这件事，眼神中带着无比的感激。女孩子比较早熟，六岁时有了模糊的是非观念。特别是孤儿院中长大的孩子，对别人的反应极其敏感。往往一个微动作、微表情，或者一句听上去没有特殊含义的话，都能激起年幼的母亲一阵心灵涟漪。这个家庭渴求有一个女孩，本来他们有了三个儿子，不需要再收养一个毫无血缘的孩子。因为这层关系，菲菲母亲得到亲生子女般的优待。
这种优待，从母亲传递到菲菲身上。父亲和母亲那时工作特别忙，很少有精力照顾年幼的她，于是将菲菲寄养在“外婆”家。菲菲哭着赖着不肯走，感觉自己像被父母遗弃。母亲不断地安慰她，说出他们的难处，并保证会定期来看望她，绝不是她认为的那样。眼见哭泣这种手段无效，菲菲情绪低落地跟着“外婆”离开。公交车上，菲菲不肯和“外婆”说一句话，任凭“外婆”如何逗她开心，在路上给她买好吃的。那一年，菲菲还不到三岁。
不过孩子的意志力没有成年人那样牢固，时间长了，菲菲感受到“外婆”的善意，这个慈祥的老人，比母亲还要溺爱她，无条件地满足她提出的任何条件。只要是菲菲想吃的东西，就是再难搞到，“外婆”也会送到她面前。周末，“外婆”会带菲菲去游乐园。小火车、碰碰车、电动船，小时候关于周末的记忆，与这些游乐设施联系在一起。印象深刻最深刻的是转动的摩天轮，眼看离开地面的高度逐渐升高，透过玻璃窗能清晰地观察到这一点。菲菲本身就有恐高症，紧张地闭上眼睛，同时紧紧握住“外婆”的手。
那双极为松软、温暖的手，在这个时刻给予菲菲无穷无尽的暖流。她缓缓睁开眼睛，“外婆”用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脸蛋儿。
享受到如此优待，自然会引起一些人的嫉妒。“外婆”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其中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也寄养在此。相比菲菲，“外婆”对他们抠门许多。他们会对“外婆”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能否得到满足，全凭“外婆”当时的心情。心情好，那就准奏；心情不好，上一边凉快去。两个同龄人对这种差别对待不满，拿菲菲做例子，说“外婆”偏心。不仅如此，他们还搬来救兵——“外公”。“外公”看不下去，特别强调这两个孩子体内流淌着她的血液。菲菲无意间听到这句话，耳边“嗡”的一声，随后各种感官系统暂停工作。
对的，菲菲和“外婆”本质上没有任何关系。在这个家，她只是一个外人。“外公”发出这样的提醒，“外婆”肯定会觉醒过来，收回属于菲菲的部分权利，甚至可能是全部权利。幼儿园里，有个同学说起过继母怎么虐待她，说得绘声绘色，听者无不对这种境遇感同身受。
菲菲的担心很快在现实中破产，“外婆”不仅没有剥夺任何一点“特权”，还振振有词地回敬“外公”，她就是要对菲菲好，其他人不必在这个问题上多嘴。这个家“外婆”说了算，“外公”只有可有可无的建议权。没人再敢提出异议，菲菲继续维持众星拱月的地位。
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父母的工作不像前几年那样忙碌，决定把菲菲从“外婆”家接回来。这段特殊的人生经历，暂时画上句号。
“外婆”的一条腿有点毛病，因此走起路来显得不协调。不过这种独特的步行姿态，如同古碑上的铭文深深地镌刻在记忆中。
今天这个姿势出现在眼前，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她不该来这里呀！
3
人到齐，车上的老人急匆匆地催促司机发车。这个中年男人揉了揉眼睛，他比我还要早到半小时，等于四点多就要从家里出发。从他疲倦的申请，另一个不祥的念头又在胸口打转：他会不会没有休息好？那样的话，算是疲劳驾驶。都说疲劳驾驶危险性很大，这一车可有50位老人，背后站着50个家庭。要是路上发生意外……
菲菲不由自主地捂住嘴巴，极力控制恣意泛滥的意识流从嘴里吐出来。这位有着多年驾龄的老司机，跑长途的经验丰富。菲菲就是会胡思乱想，十个小时后，一车人会开开心心地从车上下来，随后散落到城市的各个角落。
车子终于启动，老人们的话匣子逐个被打开。某某家的女婿如何能干，某某家的儿媳妇如何贤惠，有人当着别人的面炫耀小辈；当然，话题不至于自家人的情况，还会涉及到小区内、邻居家的家长里短。有人提到隔壁邻居的恶媳妇，把她的丈夫死死攥在手里。这个窝囊的男人唯这个女人的命令是从，把亲生父母扔在一边。就连婆婆得了恶疾，她也不准丈夫在母亲身上花大钱。她强词夺理地说，反正那个老家伙快死了，何必再用价格不菲的进口药？直到那个婆婆咽气，儿子才扑在老人的尸体上放声大哭。这次他爷们了一把，没有遵从媳妇的命令，给老娘办了一场体面的丧事。但是这有什么用？既然有这份孝心，为什么不在老人生前让她感受到？还有几个不孝的子女，在自己买房时问父母伸手要钱，把老人一辈子的积蓄榨得干干净净。他们说的冠冕堂皇，以后老人生活无法自理，一定不会不闻不问。但是老人身体出现微恙，他们就急不可耐地把父母赶到养老院。除了每月向养老院交钱，连去探望的念头都没有。
这些凄凉的故事，让车内的气氛有些变味。菲菲有义务改变这种状况，问司机要了话筒，站起来对老人说：“各位大爷、大娘，我是益赢养老投资管理公司的工作人员小郭。今天公司委派我负责本次活动，很高兴能与大家相识，希望我的服务能让大家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闲聊暂停，老人们对菲菲的开场白报以掌声。坐在前排的老人，招手示意让她坐下来说话，担心车辆颠簸发生意外。他们的年龄是菲菲的爷爷辈、奶奶辈，肯定把她当作自己的孙女或外孙女。菲菲从包里取出一张A4纸，简要介绍一天的行程。5点50分出发，路上的车程大约需要两个半小时，当然这是在路况相对通畅的前提下。八点半到达第一个景点，在这个景点停留大约两个小时；随后驱车前往午餐地点，十一点半用午餐。下午一点，来到公司设在那座城市的某个体验点。一间能容纳一百多人的会议室内，老人们将聆听两小时的保健养生讲座。随后是互动环节，大约四点左右返程，六点半回到出发地点。
行程安排得非常紧凑，是公司统一设计的模板，菲菲不过是一个执行者而已。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走走停停，车上的老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我焦躁地不时抬腕看表，时针分针感觉比正常速度加快许多。这段不到两公里的路程，整整消耗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事发地点，三辆载重量超过10吨的重型卡车连环相撞，其中两辆车的出头严重损毁，受伤者估计已经被运走，地上残留着车窗的碎玻璃渣、一滩暗红色的鲜血，诉说着这场车祸的惨烈。
车上的老人们顿时分成两派观点。有人对受伤者表示深切同情，他们是家中的父亲、儿子，年幼的儿女要靠他们辛苦挣来的钱养活，年老的父母将来需要他们养老送终。假如就这样撒手走了，这些晚辈和长辈怎么办？
还有人说这些人是咎由自取。他们列举亲身经历，痛斥这些重型卡车司机的危险驾驶行为。像这样超重量的卡车，行驶速度不可以过快，但是这些司机为了贪图节省时间，把卡车开成了赛车。他们不仅有飙车等危险驾驶行为，还会出现疲劳驾驶行为。像这样跑长途的司机，必须在前一天晚上保证充足睡眠。他们倒好，前一趟行程刚结束，还没来得及休整，就急着接下一单任务。长时间得不到休息，注意力下降，事故发生的概率大大上升。这是典型的要钱不要命，钱有的是时间去挣，命只有一条，丢了就找不回来了。巴子（沪语：乡下人）就是目光短浅，为了这点小钱把命搭进去，值吗？
4
菲菲很想站起来反驳这些观点。人家已经遭受到肉体上的伤害，还要承受这样的非议吗？巴子怎么了？巴子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他们需要养家糊口，需要保证基本的物质生活需求。试想一下，这个家中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孩童，有一个长期卧病在床、每月治疗费用不菲的妻子，四位年事已高、身体各项机能退化的老人需要赡养，他们不拼命接任务赚钱，行吗？这样的处境轮到这些衣食无忧者身上，他们是不是会立刻闭上嘴巴？
人啊，总是喜欢站在某种道德制高点上评判别人的行为。殊不知别人这么做肯定有苦衷、有难处。谁不想舒舒服服地在家里呆着？谁不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躺在松软的床上入眠？人舒服了，那些需要依靠你的人怎么办？假如这群阿姨某天接到通知，她们的退休金被剥夺，子女也不愿意赡养她们，她们还能淡定地坐在这辆大巴车上，对几个生死未卜的卡车司机评头论足？只怕他们的反应会和司机们一样，想着法子去挣钱。毕竟生存是人的最基本的需求，没有基本物质生活保障，其他更高级的需求无从谈起。
但是这些话，菲菲只能咽进肚里。这些潜在客户她得罪不起，真如这套反驳的理论中提到，她的基本生存需求也要得到满足。这些老人，就是决定这个需求能否得到满足的因素。她的收入水平高低，取决于这些老人们掏口袋的意愿。
不过有个人，她是一分钱都不想赚。她不自然地将视线挪向车子最后一排，这个老人目光茫然，似乎与一车人的热烈讨论形成鲜明反差。
十点，车子慢悠悠地驶入景点附近的停车场。几分钟前，菲菲说出这个景点的游玩时间缩水为40分钟，引来全车人的反对。菲菲没招，只能请示另一辆车的负责人——丽娜。丽娜是菲菲的顶头上司，这位小组主管手下带着八个“兵”。菲菲有经理的手机，按理说也可以直接请示经理。但是越级上报让丽娜知道，肯定会招致她的不满。小样，刚来公司没几天，就敢不把她这个主管放在眼里。
丽娜说这事她也做不了主，等了几分钟，菲菲的手机上出现一条短信：在景点停留一小时，用餐时间推迟半小时，但是下午听课时间不变。
菲菲想起今天与“外婆”初次打照面时，她的脸上掠过一丝诧异，这副表情与自己一模一样。她肯定没料到菲菲是这次出行的领队，正如菲菲不曾想到她不在名单中会登上这辆大巴车。不过这个老人很快明白过来：菲菲在工作，既然如此，不能表露出与她的真实关系。她要照顾这一车子的老人，如果心思都花在自己身上，势必会顾此失彼。
刚才在车上，她没有过来麻烦过菲菲一次。只是在她起身讲话时，“外婆”比其他老人显得更忧虑。，对我做着手势。要下车了，她没有一个同行者，菲菲难免有点揪心，想过来陪她，却被一个人拽住。
“姑娘，给我们在门口拍一张。”这位齐耳短发、脸上画着浓妆的老阿姨，把一只调到拍照模式的手机递给菲菲。过了花甲之年，偏偏要穿成少女风格，菲菲在心中抵制这样的年龄反串。不过她的脸上保持着标准的笑容，这种表里不一的风格是现实逼出来的。她爽快地接过相机，镜头内出现这几个“不肯服从大自然规律”的阿姨，她们摆着各种怪异的造型。想起大学毕业时，同学们摆出不同的古灵精怪的造型。年轻人不循规蹈矩，还是能被大多数人接受，年纪大了应该安分一点，刻意“装嫩”显得不合时宜。
给这几位老阿姨拍完照，“外婆”已经消失在视野中。菲菲在景点门口徘徊，不久找了一个地方坐下。第一次来到这个景点，她根本没心思欣赏里面郁郁葱葱的美景。她心中念着一点：希望一小时后，这些人能准时出现在停车场。
过来几个售卖当地土特产的老人，他们的步履有些蹒跚、说话嗓音嘶哑、脸上布满皱纹，却饱含着期盼。说实话，菲菲对这种偏甜的土特产并不感冒，她从小就不太喜爱甜食，更何况甜食可能带来肥胖。不过出于同情，每个老人的土特产她都买了一点。
丽娜从景点大门出来，发现呆坐在椅子上的菲菲。她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花花绿绿的包装袋，笑盈盈地对菲菲说：“你怎么不进去？里面有条美食街，都是手工制作，味道还不错，每次来我都要带一点回去。”
“我最近减肥。”菲菲浅浅地对她笑笑。
“哎哟，要减肥也不能亏待了嘴巴。人活着为了什么？还不是吃好喝好？否则我们还这么累死累活地挣钱？”丽娜放下手中的物品，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
“您说得是，不过……”菲菲犹豫一会儿，还是没吐出真实想法。
“你到底怎么了？”丽娜反复打量她。
“没什么，车子乘久了，身体有些不舒服。”菲菲耸耸肩膀。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点晕车？我随身带的药箱里有晕车药。”她一边说，一边向那辆停靠的大巴车走去。
“没事，在外面透透气就好了。”菲菲起身拦住她，摆摆手，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那你小心一点，再有不舒服和我说。在外面，需要我们彼此照应。时间还早，我想去那边逛逛，那里有条老街也很不错。”丽娜把手里的战利品交给菲菲照看，再次轻装出发。
5
眼看即将过了集合时间，全车人怨声载道地等“外婆”，正如出发时的情形。菲菲打过几次电话，都没有接通。难题摆在她面前：是扔下一车人去景点内找外婆，还是耐心呆在原地等待？据别人说，这个景点的面积很大，是普通公园的好几倍，想在几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找到一个人，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到的。她望眼欲穿，恨不得自己生出千里眼的特异功能，尽快锁定“外婆”的位置。
终于，这个熟悉身影晃晃悠悠地出现在景点门口的这条大道。
“外婆”手里提着一包东西，走过来直接塞到菲菲手中。随后，她若无其事地上车，不理会车上其他人的闲言碎语。
这种无言的方式，清晰地表达出“外婆”对她的爱。
又经过半个小时的车程，两辆大巴车稳稳滴停在某农家乐饭庄的门口。老板笑脸相迎，张罗一行人在底层大厅内落座。两辆大巴车有多号人，整整11桌，几乎把这个大厅包场。等所有人落座，老板把菲菲和丽娜交到一边，各自塞了一个信封。菲菲还想推辞，丽娜对她使个眼色，她这才把红包揣进腰包。
饭菜还算丰盛，先前因为耽误时间产生的不悦，通通消化在这些美食中。
下午的培训讲座才是这次活动的重头戏。活动收费才39元，连来回车费都不够，还免费提供一顿午饭；没有这个营销环节，公司要承受两万多元的损失。
不过这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数十人、早就练成“人精”的老人，要他们轻易掏腰包购买公司的产品，难度不亚于攻克某项世界级难题。
就在洗手间，菲菲无意间听到两个老人的对话。
“老姐妹，说好了，今天无论他们怎么忽悠，我们都不要上当。”
“那当然，和我们相比，这些乳臭未干的娃娃们还嫩了点。我们老人挣钱难，花钱更难。”
“那就好，我担心你心软。你就是太善良，所以我才有这样的担忧。”
“你把我看扁了，对这种人，犯不上善良。”
菲菲沉重地回到会场。假如所有人有着这两个老人的想法，公司的如意算盘可就打空了。不过公司高层不是吃素的，他们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好戏即将开场，就看今天能捞到多少条大鱼。
那位“专家”是公司员工假扮的，半小时前已身在休息室。过了约定时间，讲台上依旧空空如也，台下观众开始躁动。菲菲想过去催促他，丽娜一把拽住她：“别过去添乱，他这么做有道理的。”
“让人家空等，他们不炸锅才怪。”菲菲转过头，不解地说。
“这样的戏份上演过多次，相比准时出现，这样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效果更好。大牌专家嘛，总要端端架子。”
又过了十分钟，这个穿着白大褂、身材高大的男人稳步走上讲台。得体的姿态表情，那副黑色边框眼镜，承托出他体内的知识分子气质。他说话的声音沉稳低沉，相比那些白发苍苍的学者，他给人亲切、年轻有为的感觉。台下的老人们瞬间止住议论，视线齐刷刷射向他。
他对大家摆摆手，把迟到理由归结于上一场演讲的时间迟了，路上又遭遇堵车。这个理由，对这群老人来说完全可以蒙混过关，专家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晚到一点理所当然，这不正能印证他的身份？随后，他开始介绍自己的研究领域：抗代谢性中医药研究、人体抗衰老研究等，主持过国家级研究课题30多项，出版专著十多部，研究成果多次荣获国务院、国家部委授予的奖项，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这一通介绍，台下观众的眼神中明显带着仰视的色彩。能与只在荧幕中出现的专家面对面交流，这样的机会非常稀罕。许多人情不自禁地拖了拖椅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
6
“专家”首先用一系列圆柱图、饼状图，剖析当代中国60岁以上老年人的身体情况，并详细介绍了一些老年常见慢性病的发病机理。他指出随着生活水平的改善，国人的平均预期寿命不断提升，从解放前的35岁来到现在的70多岁。眼下，人们不仅仅追求单纯的预期寿命延长，更看重健康年龄的长短。所谓健康年龄，是指一个人在生理上、心理上不存在严重疾病，生活可以自理，不给家人带来负担。人们都希望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而不是病病歪歪地躺在床上，不仅自己过得痛苦，还会增添家人照料的压力。这句话一下子说到这些老年人的心坎上，台下不少人频频点头，他们迫切想从“专家”这里获取延长健康年龄的秘方。
“专家”又开始剖析那些慢性老年性疾病的发病机理，这些病症不会平白无故地降临到某个个体身上。他们出现总带有一些征兆，只不过这些征兆轻微，不易别人察觉。与其让这些病症悄无声息地侵蚀身体，不如未雨绸缪，做好预防工作。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来保健品产业方兴未艾，就是为了满足大家“治未病”的需求。
讲完这些，“专家”对台下的丽娜挥了挥手。丽娜走上讲台，告诉大家今天公司为大家准备的福利。首先是没人可以获赠一份健康大礼包，其中包括草鸡蛋10枚、一大包枸杞以及远红外线枕头。这份礼包的价值元，凡是参与者都可以免费获赠一份。第二份大礼可以为大家免费提供身体检测，就在这间会议室隔壁的多功能厅，早就为大家备好量子磁场分析仪，体验者只要手握着分析仪的金属测试棒，就能获取免疫球蛋白、淋巴结和胸腺等三项免疫力数值。等到大家完成测试，“专家”可以现场回答大家的提问，还有更神秘的大礼等候大家。
菲菲很想过去告诉“外婆”，那些测试仪器根本不是听上去这么高大上的、现代科技的产物，而是这些人用来诓骗老人的工具。他们早就对仪器设定好几档数值，凡是去测试的人，无一例外都会提示存在免疫力问题。当你得知身体存在微恙，是个人都会产生心理波动。到那时候再抛出终极绝招，攻克大多数人的心理防线变得轻而易举。
菲菲不能当面戳穿真相，被丽娜或者其他同事看见，麻烦可就大了。她在入职时交了一万元保证金，如果不能干满合同期，这笔钱就不能退还。底薪也低得惊人，想要拿到招聘启示上的高收入，只有寄希望于更多人买这个产品。
菲菲有过担心，这样哄骗老年人购买保健品，是否涉嫌欺诈等违法行为。入职培训的老师笑话她，说这样的销售模式存在很长时间，本来保健品市场鱼龙混杂，也没有一个确切的认定标准。保健品不同于药品，疗效很难有明确界定，只要吃不死人就不会惹上大麻烦。老年人本来防范意识就差，一时半会也意识不到真伪，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公司早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们根本摸不到地儿，想要维权也就无从谈起。
想起找工作的艰辛，菲菲只能赚这样昧着良心的钱。
“外婆”随着人流去了隔壁房间，留在会议室内的菲菲唯有干着急。她期盼“外婆”的精明能让她避免这场骗局。
就在老人离开会议室时，今天讲座真正的主角才登场。会议室前，堆放着一盒盒包装精致的产品。两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小伙子，搬完几大箱子后汗珠子挂满整张脸。
7
一小时后，所有老人返回会议室。从他们郁郁寡欢的神情中，可以揣测他们的起了心理变化。老年人不再有事业上的追求，最大期盼就是活得更久、活得更健康，不给子女增添麻烦。这些可恶的骗子，菲菲没想到自己成为他们的帮凶，就是利用老人这种心理大做文章。
“专家”让检测有问题的人请举起手。果不其然，台下黑压压一片举着的手。大家眼神中带着焦急，“专家”不紧不慢地让众人放下手，手中的PPT遥控器对着电脑屏幕一指，墙壁上的投影打出一幅特写照片。这个药物的化学名字，每个字大家都认识，但是这些汉字集合在一起就成为一个陌生的专有名词。“专家”也不想把过多时间花在科普上，毕竟从基础理论说起，可能两天两夜都说不完。对老人们来说，不需要过多了解这个产品的药用机理，那是科研人员需要努力的领域。这是中科院耗时八年研制的一款新产品，前后经过多次配方改进、就是为了稳定抗衰老效果、同时降低对人体的*副租用，为了增加产品安全性，上市前经过三期人体实验，确保安全可靠才能问世。由于产品原料稀缺，无法在短时间内做到大规模投入生产，因此以前是给中央领导特供的。
“特供”、“原料稀缺”、“安全有效”……这几个名词将其塑造成一款抗衰老的灵丹妙药。这款被描述成特供的神药，目前不再流行于某个小圈子内。为了惠及普罗大众，产品将在一年后上市。“专家”说到这里故作神秘，今天大家能参加这个活动，能有缘提前体验这款产品，还能拿到低到惊爆的体验价。这种免疫球蛋白胶囊原价元一盒，内部价只有一折，仅售元。这位“专家”变身电视购物节目的销售人员，不仅说话声音特别响亮，还不时发出“哇”、“耶”、“啊”等惊叹次。为了进一步坚定老人们购买的意愿，他又说这个产品量不多，上市后非常抢手，到时候即使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还有保健品不同于处方药物，起效时间相对较长，需要长期服用。与其到正式上市后花大价钱抢购，不如现在趁着这波优惠多囤积一些。一盒产品可以服用一个月，还不到退休工资的三分之一，产品有价，健康无价，能花钱买到健康，任何人都求之不得。买得越多优惠更多，每满十盒可以赠送一盒，多买多送。
台下的老人有些迟疑，毕竟元买一盒不清楚成分的保健品，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轻易下这个决心。那两个打定主意不买任何的老人，此刻又在菲菲的眼皮子底下嘀咕，互相提醒对方要坚持住，别被这种花言巧语蒙蔽。他们就是再耍什么花招，不买，就是不买。
这时候，坐在头排的老太太站起来，吐出一个让大家震惊的数字。她一口气要买50盒，足够她四年的用量。她霸气侧漏地从皮夹中取出银行卡，跟着菲菲来到会议室右侧，那边的桌子上放着点钞机和POS机。元带走55盒，老太太担心拎不动产品，这不要紧，公司会安排专人送货上门。
接下来这位带着鸭舌帽的大爷更为豪气冲天，为他本人和家中的妻子购买盒。在场所有工作人员眼睛笑成一条缝，几个年轻女孩子急忙过来搀扶大爷去付钱。
有了这两笔10多万元的交易，那些摇摆不定的老人也放开胆量。他们少则买了两三盒，多则买了十多盒，很快会议室内的保健品被抢购一空。那些没买到的老人，被承诺只要在现场登记，以同样的价格拿到品质相同的产品。
置身如此狂热的环境，“外婆”自然很能克制购买冲动。她一口气买了10盒产品，00多块钱，对她这个普通退休职工来说不是小数目。菲菲非常清楚这款“高科技产品”的真实面目，什么中科院八年精心研制，什么原料稀缺，什么经过反复试验，统统都是蒙人的鬼话。原价元？产品的成本不过元左右，还不到所谓“内部价”的六分之一。保健品的配料是十几味普通的中草药，辅以一些维生素和人体所需的微量元素。至于产品效果，和抗衰老几乎不沾边，纯属子虚乌有。当然不会吃出大问题，公司老板不会傻到闹出人命。即便老人们察觉被骗，他们也很难举证。现场会立即回收包装盒，就是防止老人子女发现产品配料中的猫腻。一张手写的收据，根本无法取代盖有公章的发票，这就为今后维权取证带来困难。
众人爆买的导火索是那位霸气老太和豪气大爷，他们真是被“专家”富有煽动性的言辞说服？非也！公司事先早和他们商量好，在局面僵持时站出来，挑起第一波购买浪潮。他们就是“羊群效应”中的头羊，有他们指引方向，这些本身防范意识就不强的老年人，自然会落入这个圈套中。事实上，这次活动本身就是一场骗局，先以极低的价格把老人从家里诓出来，好吃好喝地伺候，把他们当成贵宾对待。老人们本来就精神空虚，每个人都需要得到尊重和关怀，这是人类普遍的心理需求。有这些感情牌做铺垫，后面的招数自然能奏效。
8
晚上七点多，菲菲拖着疲惫的身子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父母以为忙碌一天累了，让她安静地呆在自己房间里休息。到了饭点，母亲轻轻敲门，菲菲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刷着手机信息。她问菲菲身体不舒服吗？菲菲摇摇头说自己不饿，再不答话。那一桌丰盛的饭菜，将在无奈的静默中悄然冷却。
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菲菲不断回忆起“外婆”临别前说的那句话：“谢谢你小姑娘，辛苦了。”外婆懂得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在这样公开的工作场合，她不能袒露我们之间的关系。她道出的感谢也是发自内心，绝非那种敷衍了事的客套话。但是，自己担得起这样的感谢吗？明明自己帮着骗子把“外婆”推入陷坑，让她坏了两个月工资。她难道是出于支持自己工作才买的保健品？那样更让她无地自容。不行！这笔钱必须回到“外婆”手中。
不带这种“老人团”，菲菲能准时上下班。第二天就是这样的空档期，离开办公室她没有直奔地铁站，而是去往另一个方向。上次来“外婆”家，那还是春节假期期间。自从学业繁忙的高中阶段，她来“外婆”家的次数显著减少。这种情况，在工作后愈演愈烈。好几次她会闪过去看“外婆”的念头，不过手头事务一多，这项议程就被无限期推迟。今天，菲菲带着愧疚踏入这个家门，她始终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外婆”永远是那么和善，如同一棵大树，守望这个曾经在大树下乘凉的小女孩。菲菲当然不会说出公司那些黑幕，那样自己的脸儿往哪儿搁？在保住颜面的前提下，她坚持替“外婆”支付保健品的费用。“外婆”从小对她这么好，反哺是她必须尽到的责任。“外婆”不肯接受这笔钱，说现在年轻人挣钱不容易，起早贪黑、竞争压力很大。他的几个外孙、外孙女在外企上班，别看收入还不错，整天绷着一张脸，和自己父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还有关于企业裁员的新闻报道，那是“外婆”这个处在计划经济年代的老人无法想象的压力。虽然她远离职场，却对当前青年人在职场中的经历、想法能感同身受。
她这一席话，不经意间激发菲菲的泪腺不断分泌出液体。“外婆”愿意听这个“职场新人”的哭诉，这些“职场新人”如同黑暗中的蘑菇，默默生长、积蓄力量，却不被人
